人到中年之后,愈来愈向往这样一种生活:晴耕雨读。
也许是明清文人的闲适小品文字读多了,也许是被一些当代作家跑到乡间置田购屋的事例所感染,总之啊,在越来越喧嚣的城市街头,我常常有一种被陌生人流所淹没/遗弃和删除的感觉,自然,也就有了不切实际的诸多想法,而“晴耕雨读”就是其中一种。
一条青溪,两三间土屋,四五亩田地,在村庄之外,在山脚之下。如果我能成为它们的主人,那我就将自己购置了多年的数千册藏书搬进最宽敞的房间。木质的书桌应该宽大而牢固,除了能摆放纸张笔墨和几本正读和要读的书外,最好还能有一台灵敏度很高的木壳收音机。至此,我可以很坦然地享受宁静逍遥的日子了。
而我的身分呢,既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农夫,也不是货真价实的书生。我希望自己能介于两者之间,能沾一点二者的气息,进而成为一个难得的自由人。即,自由地耕种,自由地读书。或者说,晴天啊,我就下田耕作;雨天啊,我就闭门读书。间或有亲人惦念而至,我们就唠点农事,拉些家常;偶尔有朋自远方来,我们就聊些时事,谈点阅读。亲人们会走的,朋友们也会走的。一个人的日子,如果有些寂寞的话,可以打开收音机,听听广播;或者干脆披衣而出,到溪边,到地头,听听溪声,闻闻鸟鸣。这样不知不觉间,脑海澄明了,心地开阔了,一个人不再孤独了。
想着真是美啊,虽然是空想,但我又不能不想。而回望自己的人生之路,觉得这一切曾经是可能的,但还是错过了许多机会。现在的问题是,既回不到过去,也走不出现在,因而一切只能是暂时想想,或者说只能是多一点梦想。
说实话,为了完成从农民到一个读书人的角色转变,我经过了多年的不懈努力。在生命历程的前一半里,我是一个地道的农民;在已逝岁月的后一半中,我是一个平凡的知识分子。当农民的时候,我守望着山地和村庄,每天面对的是四时农事;做读书人和写作者的时候,我是在城市,整天接触的是书本文字。
这二者啊,仿佛是在一道分水岭的两侧,它们是隔离的,也是绝缘的。因此,当我艰难地翻越“分水岭”,由一侧来到了另一侧,我在得到新的身份认同的同时,也标志着我从此失去了旧有的身份。事实是,自从我亲近了书本文字之后,曾经熟悉的所有农事都离我越来越远直至与己无关,我手心里的老茧也由此渐渐变薄变小乃至彻底消失。也就是在这一过程中,我还轻易地放弃了故乡的几亩薄田,几间老屋和一片成林的果园。现在回想起来,内心总是充满了自责。
转眼间在城市生活了二十余年。虽然活得卑微,但我并不自卑;虽然活得艰辛,但我并不自怨。因为我一直坚守着读书人的基本准则,并以此来自觉维护生命的自我尊严。读着写着快乐着,我在努力实践着在别人看来不合时宜的一种可能的生活。事实是,此生我再也离不开已有的阅读生活了。我之所以想念农事,眷恋田地,说穿了其实是希望能够远离都市的喧哗与骚动,然后在大地的某个角落,在绿树掩映之中,在瓜棚豆架之下,在田边或是在地头,尽可能地开卷展读自己想读的每一本书,尽可能地思考自己想思考的每一个问题,并以这种方式来体现生命的一种自觉与自省。
希望耕者有其田,希望读者有其书。有田能耕,有书可读,这世界才算得上美好。如果有一天,我真的逃离城市,重返乡土,那肯定不是一种简单的回归,而是一种美好的再生。接下来的充满诗意的日子,可以概括为四个字:晴耕雨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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