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奇怪的麻疹

　　这是我在基层部队代职时候遇到的一个病例。

　　李飞是个大一学生，因为精神分裂症入院，服用了卡马西平、碳酸锂等好几种药物。大约两周后出现了高烧和面颈部的红斑，很像麻疹。这里我得解释一下，由于计划免疫的普及，城里的孩子小时候大多注射过麻疹疫苗，因此儿童麻疹的发病率明显降低了，可是疫苗产生的免疫反应并不能持续终身，所以经常能见到成人麻疹。第二天，红斑从面颈部蔓延到躯干、四肢，第三天脸上和身上的红斑上开始出现水疱，却仍然持续高热。典型的麻疹有个规律，叫做“烧三天、出三天、退三天”。只要不出现并发症，常常可以自愈。李飞的皮疹发得有点邪门，于是请我去会诊。

　　这是我第一次走进精神科病房，过道里有些病人伸长了脖子望着铁门外面，还有人在高声朗诵，更多的人除了表情略微淡漠些，跟正常人没有区别。走到病房门口，我便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那是皮肤大面积剥脱和渗液后细菌繁殖引起的腥臭味。再走近一看，病人已体无完肤，广泛的水肿性暗红斑，水疱和糜烂面大约占据了50％的体表面积，眼部、口唇和外阴糜烂尤其严重。这是典型的中毒性表皮坏死松解症，是一种以皮肤起水疱和糜烂为主要表现的重症药疹，非常凶险。

　　我仔细查看了他的用药记录，把致敏药物锁定到卡马西平，因为这是最容易引起重症药疹的一种药物，且潜伏期通常在两到三周，跟李飞的情况非常吻合。诊断明确了，最要紧的就是停用致敏药物，火已经烧起来了，油自然不能再加了。接下来，一个难题摆在我们面前，卡马西平以及与之结构类似的药物都不能用了，同时治疗重症药疹需要使用大剂量的激素，在正常人都能引起精神兴奋，如何控制患者的躁狂呢?我跟精神科的医生一起商量，使用中小剂量的激素和免疫球蛋白冲击治疗，他们负责使用非芳环类的药物管理患者的精神状态。我们还采用了烧伤病房的烤架，暴露皮肤保持创面干燥，以减少细菌繁殖。

　　我跟李飞的父母进行了一次长谈。短短几天时间，李飞的父亲头发已经白了一多半，一直在埋着头抽烟。李飞的母亲告诉我，孩子从小聪明可爱，跟大多数八零后的独生子女一样备受宠爱，高考时发挥失利只上了一所民办专科学校。大一刚上了一个月就出现了幻听、失眠，总觉得有人在控制他，没办法坚持学习。父亲去学校附近租了间房子，陪他一起住了一个月，发现孩子确实不对劲，去医院一看就诊断精神分裂症。听说这家医院好，他们不远千里而来，没想到精神病没治好，现在连命都要没了。

　　李飞是他家唯一的独苗，要求我们一定要不惜一切代价全力救治，如果孩子没了，他们全家的天就要塌了。我告诉他们，像这样的重症药疹发生几率极低，但死亡率在30％以上，摊上了咱们只能尽最大努力去救治。每治疗一个重症药疹，都是一次攻坚战。还好孩子年轻，器官功能都在最好的状态，如果第一周能够控制住病情不再进展，就有希望。当然，在治疗过程中，也可能出现败血症、脓毒症、多器官功能衰竭甚至死亡，我们必须有一定的心理准备。其实，每次跟患者家属的这种谈话，我的心里也非常难受，但又不得不如实告知这些可能发生的危险。这种近乎冷酷和残忍的理性，让我自己都觉得厌恶，但这是职业需要。一个好医生应该在准确把握病情的基础上，给患者家属恰当的期望值，这不仅是对患者负责，也是对家属的保护。

　　如果病情已经到终末期了，医生却一味推荐一些所谓先进和昂贵的治疗方式，给家属一些不切实际的希望，很可能弄得人财两空，家人无法接受。而如果病情可治，医生却为了撇清责任把病情说得毫无希望，也可能造成家属错误的放弃。要做得很好，医术和医德缺一不可。

　　第二天，李飞身上的水疱基本都破了，大量的渗液，严重的口腔糜烂让他无法进食，基本全靠静脉补充液体和营养。妈妈心痛得直哭，恨不能替孩子受罪。我也是做母亲的人，自然能够体会李飞妈妈的心情，但病情发展的规律就是这样，病情消长有一定的规律，药物只能让这个峰值下降，病程缩短，给机体免疫恢复平衡的机会。

　　我反复把这个道理讲给她听，她也渐渐平静了些。到第一周结束的时候，那些糜烂的创面开始干燥结痂，李飞的体温恢复正常了，可以吃一点流食。不过，李飞一直处于精神比较亢奋的状态，常常整夜整夜不睡觉，每次看到我都反复说：“你做我女朋友吧，你嫁给我吧!”考虑到他的精神状态，我跟精神科的医生商量以后决定提前减少激素的用量。随着激素量的逐渐减少，李飞慢慢没那么兴奋了。两周后，大部分的创面愈合了，口腔还有些糜烂，但基本可以正常进食了。

　　一个月以后，李飞在父母的陪同下来向我告别，他的精神分裂症已经得到了很好的控制，准备出院了。他远远看见我就很不好意思的样子，我猜肯定是哪个多嘴的护士告诉了他胡言乱语的时候都说过些什么。果然，李飞妈妈说，他现在啥都清楚了，感谢我救了他一命，可是又不好意思来见我。我笑着说我都不记得了，以后不要再吃卡马西平和同类的药就没事了。

　　明天就是新年了，远在非洲抗击埃博拉医疗队工作的我又收到了李飞父母的祝福短信，这已经是第三个年头了，他们说李飞明年就要大学毕业了。每每收到这样的短信，幸福都会溢满我的心脏，我想这是让我坚守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