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年轻的女病人推门而进,紧接着她母亲也在门口露出头跟我打了个招呼。“那你先跟大夫先说说?”获得女儿同意后,她退了出去。
“我跟她商量好的。不想让她在场。”女病人(暂且称之为M吧)一坐下便这样说。
37岁的M,20年前被多家医院诊断为“精神分裂症”。此后服用“氯丙嗪”,病情维持还算稳定,共住过2次院。05年母亲认为M的病情一直没见“彻底痊愈”,就主动找医生尝试换“利培酮”,“齐拉西酮”,还加用过很多抗抑郁药,最后换成“氯氮平”,服用至今。近两年M出现反复洗手,医生认为是“强迫症”表现,服药后洗手次数和时间都明显减少。母亲认为还没全好,“大夫,你说她怎么老改不了啊?!”
和M的交谈相对“轻松”。漫长的病程,已经吞噬了她相当一部分的思维和情感。这让她的生活备受局限,也让我们的交谈更多地是“单行道”。我像个采访者,力图从M简短地回答中,挖掘她虽被疾病损伤但仍不时闪烁的兴趣和体验。她说经常爬香山,遇到“山友”(她还向我解释了这个新新词汇)时,还想和他们聊聊,但每次都被母亲制止,说“可能是坏人”。我问她怎么知道“山友”这个词的,她痴痴地笑了,“电视说的”。没有停顿,她又说,“邻居家还有狗呢”。我知道她的思维跳得很快,所以试探着问她喜欢小动物吗。她说喜欢,会甩尾巴。虽然这样的“幽默”不是她刻意为之,但说起狗时的神情已经传达了她情感中“快乐的那一部分”。尽管这是短暂的,也是不完整的。
谈完,M坚持要亲自取药,并且说不用母亲帮忙。待M离开,母亲进来,没说几分钟,又开始说“我还想和您讨论一下她的诊断。”
M的母亲已经满头白发,稀稀拉拉的刘海下显露出布满皱纹的额头,让人看了立刻会想到“愁苦”二字。不等我点头,她已经开始陈述她的观察和结论。“你上次说分裂症可能大。M刚开始也确实是有幻听和被害妄想;但奇怪地是,这么多年她再也没出现过幻听。我听说这病基本都复发,这点不太像啊。我还是觉得她就是焦虑、强迫。再就是不听话,我说东她说西,性格偏执。还有就是理解力太差,不会换位思考。”
在M来我门诊的大半年中,这种类似的交谈我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了。M的父母在M病前半年离婚,此后M一直和母亲在一起。两人相依为命的同时,母亲总觉得这些年的诊断始终不清,“我就是接受不了她是分裂症”。
对于母亲,难以接受的又何止是“诊断”?似乎在M母亲的字典里,接受M的“不好”就是“向疾病投降”,否认M的“不好”就是“不放弃和病魔作斗争”,而改变M的“不好”则意味着“爱她”。
造成的直接结果就是:两人的关系像根麻花,几乎天天拧巴着,时紧时松。母亲认为M叛逆,不愿听她的;M认为母亲总说自己不好,不想听她的。母亲认为M理解力差,M认为母亲过于偏执。每次吵架到互相评价这一步,母亲都会大哭一场。想到这么多年的操劳,她感到:很委屈。
我不知道,母亲的委屈和辛酸,M能体会到多少?我也不知道,M的不完美和努力,母亲又能体会多少?但我知道,想让母亲完全地接受M,是多么地难;想让M接受母亲的“不接受”,更是多么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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