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医生,一个让人感觉神秘却又敬而远之的职业。有人将它比喻为心灵的垃圾桶。的确,来找我们的患者大部分是愁眉苦脸,因为饱受心灵的折磨,前来求助以期让心灵得以解脱。我们心理医生通过与患者建立一种特殊的人际关系,让患者放下顾虑,完全信任我们,向我们倾诉苦恼,进而获得帮助。这就需要我们给予患者充分的理解、尊重和积极关注,并对患者的隐私保密。然而在这个过程中,治疗与风险同在。
阿星是一个24岁重度抑郁症患者,也是一个拥有两个孩子的年轻爸爸。多年的止咳水成瘾让其痛苦不堪,几次戒断都失败了,为此自责痛苦。一年多来持续的情绪低落,对生活基本绝望的他丝毫没有求助动力。在家人的反复劝导下才勉强答应住院治疗。为了让阿星能够安心接受治疗,我在他住院第二天与之进行了初始访谈。
“我为了不让父母难过,才答应住院的。”阿星告诉我他答应住院的原因,目光无力的看着窗外。这令我十分同情他的处境:一个已经对自己放弃了的年轻人,却还有能量为父母考虑。后来才知道他目前活着的唯一原因就是不让父母妻子难过。我向阿星表达了对他的同情,并作出愿意帮助他的邀请。在他答应尝试之后,我详细的解释了心理治疗对他的陪伴和帮助作用,并告知了保密性原则:除了有自杀或伤人的冲动、触及法律等问题,其他一切信息、隐私都会得到保密。
现在看来,或许是当时阿星对保密性原则没有完全清楚,才有了后来的愤怒;但或许也是因为这个疏忽,才让我发现了他不可告人的秘密和计划。
一切都是那么顺利,阿星越来越信任我,愿意向我倾诉他的心事和经历,可以告诉我他的孤独与无助,甚至有自杀念头但不会实施的想法。他还告诉我他不想让别人走进他的世界,他只想一个人呆一段时间,但也明确表达他需要心理医生,需要心理医生陪伴他度过这段时间。我被他对我的信任感动,在让他签署了《不自杀协议书》之后,自然也多了一份警觉和关注。
一天下午在团体辅导活动之后,我无意间看到阿星的眼睛红肿,询问后了解到他的确哭过。于是我和他进行了一次谈话,没有想到,这次谈话让我们信任关系的结束,也不得不终止对他的治疗。
阿星并没有正面回答我发生了什么,只是重复“一切我都考虑好了,我已经做好决定了!”他给我看了他手机微信里的一张图片:一张泛黄的纸上满是鲜血。图片上方写着刚刚重复的那句话。下面有很多他的朋友回复他开导劝告他想开一些。
我心里一惊,有种不妙的预感。可是无论怎样询问,都无法得到阿星正面直接的答复。这是一次我与我的患者周旋的谈话。经过我旁敲侧击终于了解到阿星打算在出院后实施这个“伤害自己”的计划,在实施之前他会处理一些事情。“幸好是在出院之后”,我心里略微松了一口气。虽然距离出院还有六天,但是他这个很可能自杀的计划令我十分震惊:一般重度抑郁症的患者是缺乏动力的,也无力实施自杀。不过病情的变化,加上药物治疗期间随着动力的恢复,很可能会增加自杀的动力。
我十分担忧他的情况,向他解释了抑郁症的症状并非是他本身真实的状态,如果感冒时流鼻涕并不是鼻子出了问题一样,这些自杀的念头和冲动也是这个疾病的症状,而非他真实的状态。可是无论我怎样解释,阿星都听不进去了,他固执的认为自己没有抑郁症。我只好告诉他这样的风险性我不会为之保密,我会告诉临床医生和陪伴他的父亲。
“为什么要告诉他们?你不是说过要为我保密吗?!”阿星听到我要告诉别人时,惊讶的问我。我向他再次解释保密性原则,可是他坚决说不记得当时有说过不能保密的情况。阿星开始变得愤怒,愤怒我最初没有解释清楚,后悔当天的谈话,并乞求我保密。
此时我的内心感受很复杂。一方面我对自己没有解释清楚保密性感到自责,也理解他内心想保护计划不被破坏的渴望。我拿什么拯救你,我的病人?我知道如果我答应保密,阿星心里一定会踏实许多,但我也深知,此时的不保密是对我的病人最大的保护,我必须坚持这个职业道德,不能妥协或退让!
“我理解你的愤怒,换做是我,本以为可以保密一切,没想到将会泄密,也会愤怒。不过今天你并没有明确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只不过把我作为医生的感受到的风险会告诉医生,这是我的工作,与你今天是否和我谈话无关。”我坚持我的原则。最后终于达成一致,阿星答应我将他的风险性和大概状况告知医生和父亲,但是具体的谈话内容保密。
事实上,我还是没有保密的将所有谈话告知了医生和家人,并告知大家保密。这个过程也让我的道德和责任遭受考验。
经过主任和医生再三讨论,为了保证安全和治疗,建议阿星去省人民医院进行MECT(无抽搐电休克治疗,一种对重度抑郁症十分有效且无害的治疗方法)。想到阿星知道了转院的事一定会更加愤怒,我们与阿星爸爸提前进行沟通,当天下午他的兄弟等其他家人会过来接他转院。
然而担心阿星知道自己要转院会情绪激动,我打算在他家人来之前先跟他解释。可是下午上班时家人已经过来,而且阿星已经知道了真相。我不知道他情绪已经很激动,想耐心和他解释,于是带他来到治疗室。可一进治疗室我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我关上治疗室的门,让阿星坐下聊聊,可他依然站在门口气喘吁吁,怒视着质问我:“为什么要我转院?!”我心中一怔,发现情绪不对,再次建议他坐下来听我解释,而他开始咆哮质问我。我与他只有半米之遥,我能感受到他当时的愤怒,他的嘴一直在颤抖,目光中的杀气让我恐惧。听到他的咆哮,门外他的爱人和哥哥要推门而入,我趁势打开门,试图带他出去获得求助,没想到他用力将门碰上:“你别想出去,给我解释清楚!!!”阿星再次向我咆哮。我看着他,知道自己的处境很危险,一边想着一定要稳定他的情绪,另一边想着如何逃离出治疗室。
“我知道你一定很恨我,觉得是我告密了,我感觉到你现在特别气愤。”我试图和他共情,希望能让他减轻对我的敌对。“我其实很为难,我也想保护你的秘密不伤害你,可是我是你的医生,我需要对你负责。但是这个决定并不是我一个人的安排,是为了你及时有效的治疗,因为你现在抑郁很重,需要去条件更好的地方尽快治疗。如果你不相信我,你可以跟我去办公室,让其他医生为你解释。”我再次尝试开门,想趁此逃出去。可是没想到,刚一开门他就用脚用力连续踹门,冲我吼:“为什么第一次你不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我被吓到了,他像一个疯子发疯一样用力踹门,声音整层楼听的很清楚。我知道自己很可能要挨打,他那股冲动接下来一定是指向我的!
门外等待援助我的同事和家属听到踢门后立刻用力敲门,我迟疑了一下迅速打开门,终于几个人闯进来将阿星控制住了,同事赶紧拉我出去,我的眼泪止不住的流下来:惊吓、委屈、自责……
我坐在办公室心情复杂,听到阿星依然在爆发,大声吼叫,有人劝告的声。随后一阵玻璃碎的声音,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久久不能平静。事后我才知道阿星因为愤怒,一脚将走廊上的两块窗户一脚踢碎,脚踝五六厘米的伤口,筋腱损伤。待医生给阿星打了镇静针,才慢慢安静下来,在医护人员的陪伴下,终于顺利转院。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看到病人情绪爆发,如此冲动。难以想象如果如果阿星再失控一些,或者门外没人,我会怎么样。幸好患者家属是理解我的。我理解他是病人,他的行为是因为疾病才这样的。我的同事也有因为患者冲动发病时被打过、被咬过,被威胁过的。也清楚这也是我们这个职业存在的风险性。
心理医生与其他医生不同,因为我们与患者建立的一对一特殊关系中投入的不仅仅是每次一个小时的时间,还有要跳出自己身份来体验患者感受的这份情感投入。而这背后意味着我们要投入大量的时间和金钱来提升自我、学习咨询技术、积累丰富经验。所以这自然看起来是件费时费力的工作。然而随着人们日益关注心理健康,越多越多的心理需求,以及在工作中带来的自我成长和助人的快乐,我还会继续坚定的走下去,去接受这个职业带给我的苦与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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