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治疗室以后，11岁的燕燕一直独自做在一个三人沙发里，一声没吭。尽管她已经11周岁了，看上去象一年级的小朋友，个子长的不高、很瘦小。
　　陪她来的是她的母亲和寄养家庭的女主人--一位退了休的小学老师（我把她叫做家庭教师）。
　　提出见心理医生的是这位家庭教师。燕燕被送到她的家已经半年多了，学习成绩不但没有提高，反而下降，家庭教师说她感觉这个孩子心理有问题：很孤僻，不跟人讲话、不让人碰；做事动作太慢、注意力不集中、做作业需要人陪，且时间拖延的很长… …
　　一直是这个老师讲燕燕的问题，燕燕的妈妈坐在老师的旁边，也附和着，她认为女儿确实有问题，周末回家也是不爱讲话，不喜欢弟弟，问她需要什么，她说不知道，给她买东西，她也没有什么高兴的表示。
　　一旁的燕燕依然不言语，仿佛听别人在讲另外一个人的故事。
　　我对两个成年人说：我想问一问燕燕有什么优点？
　　燕燕的手开始停止摆弄沙发扶手的布垫，她竖起耳朵，听着大人们的回应。
　　妈妈说：她很独立。家庭教师接着说：她从不哭闹，除了做作业时间很长并且要人盯着以外，不太麻烦我们。
　　我问燕燕：愿意坐到医生这边来吗？她走了过来，坐在我的沙发上，我试着摸了她的小手，她没有反对；我索性拉住她的胳膊，开始轻声地问她一些问题，如学校的名称、老师的名字，还有好朋友是谁等等，燕燕一一做了回答，甚至她还告诉我一个细节：她的一个好同学可能中队长做不成了，原因是他上课总是跟同学讲话，没有起带头作用。她的表达一点没有问题。说话的时候一对大大的眼睛还可以与我对视，笑起来的时候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一个非常可爱的小姑娘。
　　我对妈妈说：您的女儿看上去好可爱，您觉得呐？妈妈回应道：是很可爱，但是她从不跟我亲热；她长的不太象我，有时，她怀疑她不是我生的，这使我很伤心。
　　我问：孩子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燕燕的妈妈说起了他们的家事。
　　燕燕的父母的老家都是在江苏的农村，七年前他们从外地来到上海，办了个小厂，安下了家。多年前，经自己母亲做主，燕燕的妈妈嫁给了现在的丈夫，婚后一年，生下了燕燕，看到是个女孩子，丈夫的一家大失所望，奶奶丢下一句“是个丫头片子”就离开了，妈妈的月子全是娘家人照顾的，以后燕燕妈妈自己带着孩子，无论生活怎样的困难，婆家人都不管，直到燕燕弟弟的出生，燕燕妈妈才在婆家挺起了腰杆。说到这，燕燕的妈妈很伤心。她说：她知道婆婆意愿，就是希望她能多养几个男孩。可能是因为在奶奶的印象中，家里要多养几个儿子才能抵御不测。燕燕的爸爸曾有一个长他2岁的哥哥，在他3、4岁的时候，在河边玩耍时出了意外溺水身亡。妈妈对婆婆的说法和做法颇为不满。
　　燕燕四岁的时候，母亲和父亲决定走出家庭外出打工，于是把燕燕托付给外婆、外公照看；六岁多又托付给奶奶，不到一年，燕燕实在不愿意呆在奶奶家受白眼，被父亲接回身边，可当燕燕回到父母家的时候，在上海出生的弟弟快到一岁了，燕燕依然得不到父母更多的关注和疼爱；燕燕的父母更加忙碌了，他们无暇顾及女儿的生活，于是又把她送到一个又一个不同的人家寄养，只是节假日才能回家。
　　燕燕的妈妈说：她很想疼爱自己的女儿，但是她不知道女儿的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只感到女儿越长大离自己越远，甚至被女儿误解为不是自己生的，这是她最大的苦恼。
　　燕燕的心理就象她瘦小的身躯一样，没有的得到充足的爱或滋养，发育上停滞了，“症状”出现了。童年的经历，给燕燕带来了一次又一次被“抛弃”的内心感受；试想一个刚出生就不被家人认可和接纳的孩子能够用怎样的方式来表达她内心的愤怒与无助呢？燕燕选择了沉默、选择了回避与亲人建立亲密关系的方式来保护自己弱小的心灵不再受到“被抛弃”的伤害，就如同她情愿选择“自己不是妈妈生的”这样的理由来安慰自己，因为，如果是这样，妈妈不喜欢她是有理由的。一个人的早年的生活经历，会让他（她）形成独特的性格和人格特征，不单是影响了她的现在，更会影响她的将来。
　　不难看出，燕燕的内心里是非常想回到属于自己的家、象弟弟一样躺在父母的怀里撒骄的。只是她的母亲对这一点不够敏感，她不知道怎样将在婆家随着燕燕的出生给她带来的不公正待遇与作为一个母亲抚养燕燕的成长分开；而燕燕也只能是通过特殊的途径来表达自己需要的请求。
　　当我鼓励她回到母亲的身旁，体味母亲身躯的温暖时，她小心翼翼地用双臂抱着母亲的胳膊，慢慢地，把自己的头帖在母亲的胸前，尽管她没说什么，但从脸上清晰地看到了那种被抚慰后的轻松表情；我还鼓励燕燕说出自己的心愿，她轻声地对妈妈说：不想在放假的时候还要去老师家。（在我看来，这是一个很低的要求）
　　燕燕的妈妈回应道：学习很重要，应该利用假期把功课好好补一补，你学习好了，长大以后生活在大城市，就不会为自己是女孩子或者生了女孩而受气了。
　　我对燕燕的妈妈说：对于燕燕来说，亲情的获得比功课的补习更重要。燕燕是个聪明的孩子，学习不是她的问题，她需要的是家人的爱；当她把得到的爱装在心里的时候，她就不会再用不与人讲话、拖延时间需要人陪伴做作业的方式来满足自己的需要了。
　　燕燕的妈妈若有所思，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出门的时候我看到燕燕的手依然紧紧地抱住妈妈，妈妈的手也依然搂着燕燕瘦小的肩头。我真的希望这位母亲能够了解她的抚慰对于燕燕具有何等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