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窍
我有位亲属也是学医的,得了一种极罕见的病,国内几乎没有报道。我所工作的医大附属医院,那么多位知名老专家都没见过,都认为需要手术,但仍不能解决,有的人甚至建议放弃治疗。不治疗,则时刻危及生命。情急之下,我电话联系全国范围内有可能治疗的医生,最后北京的张金哲院士表示可以帮助解决:手术由他的学生刘教授来做。刘教授当时也从未治疗过这种病,但是,在两周时间内,他发动科室多位医生跑图书馆、上互联网查阅,还特意用软木塞为手术制作了特殊器械。
那天张院士主持术前讨论,我也在场,他强调的几点我到现在仍记忆犹新:首先要考虑怎样安全下台,要对最严重的情况有估计,有准备;其次要正确认识原发病的性质和病理,只解决必须解决的问题,保护好临近组织器官……
手术很成功,最后完全康复。通过这件事,我看到了什么是永不退缩千方百计,什么是舍我其谁谨慎务实。大夫和大夫差别可真大呀!自那以后,我好像开了窍,明白了一个应该是什么样子,也是从那时起我有了目标:一定要做个!
二、腹腔出血
我常对身边的大夫说:做我们这一行的不能怕丢丑,不能有侥幸心理,更不能怕麻烦,否则出事儿是迟早的。说说容易,当面对突发情况时,不是每个大夫都做得到的,就看你拉不拉得下面子,到时候病人会说:“你这么个大大夫,怎么就让病人吃了第二刀呢?”这时候你得放下面子,与性命相比,面子是小事。
几年前,我们为一个病人做腰椎后路手术。因为都学欧美,病人是趴着做手术的。当我用手术钳子往外掏坏死组织的时候,突然有一注极细的血像小喷泉一样“刷”地喷了一下,然后就没有再喷。就是这一下,我的心拎起来了。因为经验告诉我,很可能,腹腔内有大出血。这类手术最怕出血,一出血来势凶险。如果这时大夫往好的方面想,心存侥幸,就会失去抢救时机,等手术做完了,病人很可能死在手术台上。
当时,我以最快的速度结束手术,关闭切口。一般手术缝切口要缝三层,那天我只缝了一层。一边我吩咐医生护士进入抢救状态:通知备血2000毫升!请普外科医生立即到位!准备腹部手术包,把病人翻过来,腹部消毒,手术布盖好。
那边,医生和等在手术室外的家属沟通,告知他们,手术中出现了情况,必须加开一个腹部手术。而且一定得做,是为了救命!这样的情况出现,一般家属都难以接受。但是如果说是为了救命,家属还是能理解的。哪怕家属不同意,说不通也得上,这是一条命啊!一会儿功夫说没就没了。到那时说什么都晚了。家属肯定会说,我们不懂,难道你们做医生的也不懂吗?那时候医生就没有了退路,所以救命才是硬道理!
包括关闭腰部切口,这一切准备工作就绪,给我的时间只有十来分钟。很快,医嘱完,手术室就成了抢救室,医生护士都各就各位,有条不紊。我缝好切口后就守着病人,眼睛盯着仪器上各种变化的数据,集中全部精力判断是否有出血?
后来?后来病人的血压果然很快下降,脉搏变快,腹部隆起。如果前面的准备工作不做,那么到这时候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病人走了。手术并不复杂,找到出血血管,止血。难的是判断准确和掌控时间。像这样的教训只要有过一次,这辈子就忘不了了。
三、手术台上,时间一分一分地流失
都说手术要分秒必争,可是有一次,我却在手术台前整整停顿了20分钟,你能想象吗?那是一位老船长,性格爽直硬朗。(事情也出在)也正是因为他的硬朗,手术后感觉好,就一点不做忌,结果由于运动量过大,几个月之后复查,发现钢板上螺丝钉有松动。于是我们决定为他做一个取出螺钉、重新固定手术。
这原本是一个简单的手术。结果进去后发现螺钉松动部位冒脓液,这说明时间比较长了,已有感染,这在颈椎手术很少出现。但是现在不能再打螺钉,那么原先植入的钢板怎么固定?
这突发状况,是制订手术方案时没考虑进去的。我脑子里一下子蹦出来许多问题:现在必须取出感染部位螺钉和固定钢板,这下病人得反反复复多少次手术才能愈合?病人得吃苦不说,还有费用问题,怎么向老船长交代?还有更好的办法吗?哪种最合适?能两全其美吗?所有的问题都扑面而来,我坐在手术床边,像凝固了一般,声音被挡在耳朵之外,脑子转得跟轱辘似的。
手术台上切口敞开着,病人全麻状态,时间一分一分地流失。同台的大夫都看着我,等我指令。就几分钟的时间,身上的衣服几乎汗湿,必须急速地想理清思路,拿出最完美的方案,使病人少受痛苦,少花钱,还要保证手术效果……就那么一动不动整整坐了20分钟后,我终于站起来说:手术继续。
把植入的钢板取出,清洗伤口,放置引流管,缝合。然后用哈罗氏支架从胸部到头部固定脖子,再把病人翻过来,接着从颈部后路手术,进行椎板融合。手术顺利,病人安然下了手术台,一周后出院。半个月后引流管拔掉,前路伤口愈合。病人带着支架,走路生活,3个月后复查,支架拆除,康复。
老船长哪里知道,这么简单的手术竟然碰到了大难题,如果当时按普通的手术方案,病人得多开好几刀。最后思路一变动,病人少吃多少苦啊!
四、手术细节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又一遍
那是个女病人,做的是颈椎椎间盘置换术。手术一切顺利。病人回到病房,一般我们要求术后3至5小时病人下床活动。下班前,护士巡查时发现病人手脚没有感觉,也就是说瘫掉了。消息很快反馈到我这里,我一听就让医生护士赶快把病人送回手术室!通常情况下,病人的瘫痪是由于手术部位血肿压迫神经和脊髓造成的,这时越快打开切口,摘除血肿,挽回的余地就越大。如果拖到明天,病人就真的瘫了。
病人被飞快地推回手术室。这第二次手术我们是在局麻下做的,我希望病人在清醒状态下,感觉如何我马上就可得知。重新打开切口,取出置换上去的椎间盘,病人马上就说:“手脚有感觉了!”当时我心想,果然是置换上去的椎间盘有问题。
换上新的椎间盘,结束手术回到家,已是晚上八九点钟。我几乎筋疲力尽,不吃饭,不说话,躺在躺椅上,回想手术过程。一个个手术细节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又一遍,想不出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爱人在一边看着我,每次看到我呆呆地在那儿,她就很安静,也不多问,我非常感谢她能理解我和我的职业。她是个敬业的中学教师,所有的家务,孩子的教育都是她一手承担。她老是说我回了家就像个蔫了的气球,回家只是为了充气,充足了气就往医院飞。
言归正传,就在我思前想后时,手机又响了,是值班大夫焦虑的声音。“刚刚手术的病人又瘫了!”天哪!那时的我真像踩在火堆上,问题到底出在哪里?我还能开第三刀吗?国内有哪一位大夫可以请求救援?我脑子飞快地搜索着。最重要的是我很茫然,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一会儿面对家属和病人我如何交代?
等我赶到病人床边,已是半个小时后了,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腰都有挺不起来的感觉,我走到病人床边……“有感觉了!”病人突然叫起来,我还以为听错了,事情发生得这样蹊跷,回到办公室,我几乎是瘫坐下去的。
后来确诊,这个病人是因为突发癔症而手脚麻木,换句话说,方才的第二刀也是多吃的。但当时哪个医生敢不开第二刀呢?出这样的状况,真是让人天旋地转。不过,大夫的应急能力也就是这样锤炼出来的。
你大老远的从杭州赶到南京来,我都觉得不好意思,尽说这档子事。但是如果不说这些事,光拣好听的说,说得跟神仙似的,那不真实。做医生的难度也在这里,医生面对的不是商品,做坏了,可以报废,或者重新来过。这是生命,个体与个体之间的差异很大,我能做好这个病人的手术,不等于一定能做好另一个病人的手术。再说生命哪里容得下误差、疏忽、报废这样的字眼?
五、病人家属扬言要杀大夫
那天我正在手术,突然接到收费处来电,说是下一台手术病人的老公在缴费时,叫嚷着:“手术做不好就杀了大夫,自己也不活了。”这如何得了!病人还没有接,手术只能停掉。
这年头,做医生风险大,前几年深圳一家医院的大夫带着头盔上班还记得吗?最近哈尔滨附院那个实习医生又被杀,我这边的事儿就发生在这事之前。
回到病房,她老公看到我还问:“为什么手术不做了?”我说,“你杀一个够本,杀俩赚一个,谁还敢做啊?”“我们就是相信你才来的,你必须给做!”
这个女病人在新街口做韩国贴画小生意,才40出头点,头痛,肩背疼痛不能睡觉,手脚麻木无力活动不灵要瘫痪,几个月连小生意也做不成。老公多年打零工,干什么什么不成,心里怨气很大。这次老婆手术,把给女儿的嫁妆钱都拿了出来,医保也没有,这事就成了个导火线,这就冲着我们来了。
这个病人五年前因为颈椎病在别的医院做过第5到7颈椎减压融合术。这次不但原来手术的部位又复发,颈3、4和颈4、5间盘又不行了,超巨大突出压迫神经和脊髓。二次手术还不能像前次手术那样把椎间盘都融合了,否则病人的颈椎就不能活动了。所以这次要把上面的椎间盘做成活动的,也就是说最好做椎间盘置换术。
手术要分成两步,先做后路,再做前路,这样的翻修手术在脊柱外科中属于高难度的,一般大夫不愿接,技术要求太高,风险也大。这个病人也是到处打听后又上网查了资料才来找我的,我虽然心里有底,可也不能讲满口话打保票。
手术停了以后,病人的父亲兄妹一大帮都赶过来求情,家里人都骂她丈夫混账、流氓,最后这个病人还下跪要求手术,她丈夫还写了悔过书和保证书。。。。。。
我对同事说,这个手术还得做。大夫们想不通了,说如果出点事,哪个承受得了那个彪悍丈夫的刀子?我说:第一这是个能治的病,他这点钱,估计北京上海没人给他治。第二病人都下跪了,他们全家人都来求我们,我们再不做于心不忍。第三,病人丈夫的恼火,主要是对社会,是社会的悲哀!我就不信他能对救他命的大夫动手。。。。。。
后来怎样?手术很顺。但事后,同事们说起这事还是心是有余悸的,因为手术时发生什么意外还真说不好。接着后来就发生了哈医大附院实习生被杀的事件,这事对我们的心理影响挺大的。大夫哪能在这样的压力下工作?防着手术不成功是正常的,还要防着家属捅刀子就不正常了。
六、你敢怠慢这病人吗
医患本应是站在同一边的,要共同对付的是疾病。现在医患之间缺乏信任,病人防着大夫黑他,大夫防着病人找茬。这里面有其深层次的社会原因,我也说不好。但是在我们科里医患关系一直还算和谐,除了上述那件事外,连吵吵闹闹的事都很少。我们大夫护士都感到欣慰。
去年三月有个从云南赶来的70多岁的老人,做了颈椎手术,一般我们要求病人在无特殊情况下,术后4天出院。但是病人担心路远,回去了再有事,来一趟不容易,他想在病房多观察几天再回家,看到我们床位确实紧张,就主动出院了,在旅馆里住了好几天
。这让我很感动,这么通情达理的老人,一点不给我们添麻烦。老人离开南京前,正好我有点时间,就破天荒地专门陪着老人去中山陵和南京长江大桥玩了。老人感动得什么似的,回去后亲笔写了好几页纸的表扬信。
表扬信我这里多去了。有的病人更有意思,治好了病,在病房里给我说相声,唱自编的歌都有。还有给我念诗的,还记得这么几句:“伟大的时代,伟大的科学,神一样的大夫!”病人朗诵时的表情那么投入,要是不晓得底细的人,还以为是托儿呢?
有一个性格非常开朗的老太,体重190斤, 82岁那年老太瘫痪坐轮椅了。儿子孙女到处为她求医,因为病情太重、年高体胖,没有一个医生肯为她做手术。过去两个多月了,病人儿孙后来带着片子找到了我。因为没有看到病人,我说,可以到你家看看去,看看老奶奶到底能不能耐受手术。
那天到了她在长江大桥下面的家,一看一屋的人,三个儿子都在。老太挺精神的,还大着嗓门喊让座,倒茶!一看老太就是那种一家之主的范儿,要是不手术,老太只能等着了,太可惜了。手术有困难能不能克服呢?老太肚子大得象一口锅,不能趴着做手术,那就侧着做。后来手术很成功,老太能正常生活,走路和一般的家务都没问题了。老太后来对我说,“陈大夫,我怎么感谢你呀?让我上你家做保姆去,还点情!”
病人表达的这一切,迫使我做得更好。如果有病人说:“有病交给您治,是好是坏都值了。”这是一种怎样的信任?你敢怠慢这病人吗?只有全心全意的为他考虑,为他做得更好,这也是我的动力所在。
我在离开杭州前,一个十三岁的脊柱侧弯女孩找到了我,要求做手术。本想不做了,因为走的日期已经定下,留给我观察的时间都很少。女孩的父亲和母亲都求我了,我再看看女孩,如果不是脊柱侧弯,是个很漂亮的姑娘,最后我还是下了决心为她做手术。那天的手术,连我自己都感到满意。
但是我和我的助手那天特别仔细认真,无创显露不出血,美容缝合不留痕,从早到晚花了很长时间。整个刀口长达30多公分长,缝合时我们选了最细的缝合针。那天我和助手说,这个女孩要长大,还要做新娘,做母亲,我们给她做个内缝合,虽然累点,但是可以让疤痕减到最小,要保证她未来的老公看不出来。这叫什么?锦上添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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