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的西山脚下有一家老年医院,很多老年性痴呆病人住在这家医院的精神心理科病房,这些老人经历了人生的巅峰,现在已经走到了暮年,人生从高潮走向低谷,从绚烂归入沉寂,羁留在生命的边缘地带,他们的内心世界是苍凉还是凄楚、宁静还是孤寂?带着这份对生命的探究和敬畏,我采录了一组他们的故事。
这里的环境比较优美,比较适宜疗养,深秋的季节,银杏树的叶子洒落了一地,枫树的叶子红黄相间,在夕阳下显得美不胜收,几个老年人坐在轮椅上,由护工推着在散步,或惬意、或淡然的神情,和正常老人没什么不同。有一个老奶奶还善意的向我笑了笑,一边的护士向我描述了她的情况:李奶奶已经七十三岁了,她的小儿子及儿媳妇送来没多久,她的儿媳妇说她是个贤惠善良的婆婆,从四十多岁开始守寡,一直拉扯着五个孩子长大成人,在那个经济困难的年代能够想象有多难的了,她们的婆媳关系很好,老人尤其疼爱最小的儿子。她出现记忆力下降已经有四年了,开始大家都没在意,但是记性下降越来越重,有时叫她的儿子为哥哥,还老怀疑家人和保姆偷她的东西,无辜发脾气,夜里徘徊不睡觉,到处翻东西,哭泣并且打骂人,家人为此特别苦恼,到北医六院就诊,诊断为“老年性痴呆”,回家后服药效果不好,多疑和打骂人的情况更重了,最后送到一家精神病院住院治疗,她儿媳告诉我们老人的儿子把老人送到医院后回家哭了大半天,他看到和老人同住一个病房的患者都要用约束带固定在床上,想到她的母亲住院期间也会遭受这样的待遇,老人辛苦了一辈子,现在却要这样受罪,他就悲从中来。我无从想象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的哭泣是啥模样,也许不再是小时候受委屈时的大哭,不再是少年时因为打架负伤时的留泪,也不是青春年少失恋时的痛彻心扉,这是一份负疚的心痛,一份缠绵不绝的牵挂。当老人的住院手续办完后,我们安慰老人的儿子说我们这里绝不捆绑病人,在保障安全的前体下她们会有很多自由。他们夫妻俩在医院陪了老人大半天,当看到老人渐渐适应这边的环境,还能开心的聊天,他们才放心的离开,我看着他的背影,想着这样一个彪形大汉,即使在已然痴呆了的母亲面前,也会柔弱的像个小男孩,就会想亲情是多么美好啊!
步入这些老人住的地方,病区还算整洁,设施也比较完善,看到这边的老人有的在休息,有的在听音乐,在长长的走廊里几个老人在散步,他们的步履缓慢,大多数人的面部表情都是呆滞和漠然,和他们打招呼也不理睬你。病区里很安静,突然我听到一个老年女性的声音在喊:“快回来啊!快来啊!”声音很高,带着哭调,如果在夜里这种声音一定让你毛骨悚然,我问护士是怎么回事,她们笑着时说是刘奶奶,她老是在重复这句话,她住在这里很久了,几乎所有的记忆都丧失了,有时候很烦躁、焦虑,她唯一的女儿在她痴呆之前嫁给了一个日本人,她因此和女儿反目不再来往,也许她是在呼唤女儿,也许在想着别的事情,谁知道!我留意了一下这个患者,她脸色苍白,满面愁容,也许是营养不良,瘦削的身体好像支撑不了平衡,坐在轮椅里身体还是倾斜的,不时的喊着那句话,声音有时高亢,有时低沉的像秋风在呜咽,问她在叫谁,她双眼漠然地看我一下,双眼又凝视前方,好像那里有她追寻的东西,但我知道她的记忆已经像褪色的相纸一样模糊了,那些最让她痛苦的部分也许已经隐去了,但我肯定那个小女儿的摸样还会在她的记忆里浮现。
护士长给我描述另外一个故事:楚爷爷曾经是个不太出名的指挥家,一生算是坎坷不平,至今想起他来印象最深的是他听到音乐时候的专注神情,他的眼睛很大,虽然已经痴呆了,但眼睛很有神,我们见过他年轻时候的照片,是个典型的大帅哥,他的情感经历很曲折,年龄很大才结婚,十多年后离婚,没有留下孩子,此后他又找了个比他年轻的女朋友,但没几年女朋友又离开了他,还把他的房子给骗走了,他人财两空,开始变的抑郁,整个人都垮了,最后忧郁成疾,出现精神行为异常,慢慢的痴呆症状加重,丧失了日常生活能力。因为他没有子女,他在美国的哥哥也不能照顾他,就转到我们这里住院治疗。才来的时候他的情绪还比较稳定,偶尔会有幻觉、妄想,说别人要害他;他是个可爱的老头,我们几个护士都爱逗他,拿他年轻时的照片问他是谁,他就会笑着说是他自己,但多的话他不能说,仅会简单的对话,我们叫找词困难,是语言功能障碍的一种,那些岁月的磨难和浮世的沧桑在他的脸上一点也看不到,他除了偶尔吵闹、不配合吃药外一天大多数时间都安静地坐着,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纷繁的过往也许他已经选择性的遗忘了,有时候沉默的时候会突然笑起来,他是想起了那些美好的过去吗?是那些断裂的记忆又拼凑在一起了吗?但愿他再也想不起那些狡诈的欺骗、生活中的黑暗,有人说痴呆的人是把幸福留给了自己,把悲伤留给了家人,也许是的。我们看过他的演出录像带,他那时候是多么风流倜傥啊!人生是多么无常,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也许生命就是这样,一次际遇,一个转折,生活的轨迹就会彻底的改变,我们也会有注定的命运吗?随着病情加重,他又出现了几次中风,身体越来越差,由于单位的原因他最后转到了一家条件不太好的养老院,我最后一次见他是去年夏天,他躺在那个又脏又乱的养老院病房一角,一侧肢体已经瘫痪,肢体僵硬,我心里一阵悲凉,但也无能为力,几个月后听说他去世了,大家都唏嘘不已,也许在为他的才情、为他坎坷的一生感到了命运的无常。
林医生是个性格开朗的北方人,他告诉我老年痴呆患者一旦得了病就会持续加重,具有不可逆转性,目前尚没有有效的药物治疗,但有的药物可以延缓疾病的进展。他治疗的最有成就感的是一个舞蹈演员患者,她有独特的气质,虽然已经八十多岁了,但还很漂亮、气质优雅,她患的的路易体痴呆,一种会让她产生丰富幻觉的疾病,她也确实有很奇异的幻觉,如她会看见夜晚楼下操场上有个穿红色衣服的人在卖东西,她屋里角落里站着她的姐姐(已经去世),这些幻觉让她的家人感到很害怕,不知道这些幻觉会不会让她也害怕,她本人会经常叹气、焦虑、流泪,疑心也特别重,她的语言表达能力还保留的不错,例如能向我们描述她年轻时候演出时的一些趣事,那些高层领导观摩她们的演出等等,虽然已经不能下地走路,她还能在床上用双手给我们表演一些舞动动作,每当她拿出那些以前的照片我们就会很羡慕的赞扬她,她就会很特别高兴,但大多数时间她都会一个人静静的坐着,表情抑郁。经常说说“儿子放学了怎么还不回家”,“要去接孙子放学了”等莫名其妙的话,其实她孙子都很大了,那次我问她儿子是怎么回事,她儿子回忆了半天,最后说他小时候有次放学没回家,去同学家住了一宿,让同学告诉他目前,结果他同学给忘记了,害的妈妈寻找了半宿,那种焦急的记忆如此强烈,能深深的烙在岁月的长河里,当所有的记忆都随风而逝的时候,它还会时时浮现出来,重现当年的情景,这也许就是最伟大的母爱,它会穿越时空,即使病痛也阻隔不断,还会常常以另外一种面目重现。她在这里住的时间不长,经过综合治疗,她的精神症状有了很大好转,出院回家后症状也一直比较稳定,这种病人能重新回归家庭和社会、保持基本的生活功能是我们治疗的目标。
林医生告诉我老年痴呆一般都是近记忆力先受损,远期记忆力能保留的相对完好,有的还伴有严重的精神障碍,国外有个画家得了老年痴呆症,他在精神紊乱谵妄的时候画的画都是些灰暗、恐怖的场景,这也许是他内心真实的写照,说明痴呆患者在他们不能和别人正常交流的情况下,内心是多么的孤独、绝望和无助,所以大多数痴呆患者不喜欢独处,害怕自己呆在房间里,他们需要安全感、被尊重、亲情和温暖。他向我描述了这样一对大学教授夫妇,子女都在国外,老太太在美国把她的几个外甥外甥女都看大了,在美国被诊断患了阿尔茨海默病,因为老人在国外没有医保,就回国治疗,老人原来就有心脏病和脑梗塞,没几年就卧床不起了,这期间都是保姆和她的老伴照顾她,在老人弥留之际,陪伴她的也仅有她的同样身体不太好的老伴及护工,她的子女都在千里之外,最后还是我们医护人员帮着把老人安置到太平间。她们的子女也许有这样或者那样的理由没来得及赶回来,但什么样的理由在生与死之间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林医生还和我说了另外一个案例,一个国内知名的律师来咨询他并要求他出庭帮助,案例涉及到一位痴呆的老人在生前将房产赠与给她的保姆,在办完遗嘱公证半年后老人被诊断出患了老年痴呆,老人去世后其养女出现了,而在此之前她并没尽到赡养和照料的责任,其养女将保姆告上法庭,问题的焦点聚集到老人在写遗嘱的时候是否有痴呆,是否具备处理社会问题的思考和判断能力,这个问题我也请教了国内的数个知名专家,但说法不一。总之老人已经过世了,在她人生的最后的时光是保姆给了她照顾和关爱,这种培养起来的亲情也许会超越冷冰冰的法律,那一份信任与感激之情比金钱都要珍贵。痴呆患者的照料问题是老年养老体系中最重要多的部分,因为这个群体数量庞大,光北京市就大约有十几万人,85岁以上的老年人有一半都有认知方面的问题,很多家庭无力支付医疗费和照料费用,还因为老百姓的观念问题,认为人老了糊涂是很自然的现象,现在仅有不到10%的老年痴呆患者能得到正规治疗和周到的照料。
在我参观他们科室的期间,有幸参加了一次他们组织的游园活动,参加的有患者、家属、护工及医务人员,节目有歌舞、游戏等,主要是让患者能走到大自然中,感受和煦的午后阳光,其中一位患者家属的诗朗诵特别感人,题目叫《记忆随风 、亲情永在 ――献给患老年痴呆的妈妈》,诗歌的正文是这样的:当一些记忆渐渐远逝/你布满皱纹的脸上有了陌生的神情/你的世界变得混沌又迷离/我开始有些不解、惊异/直到有一天医生说你患了老年痴呆/我才知道为什么你总是徘徊着寻找/我儿时丢失的毛衣/为什么你总在呼唤/孙儿回家吃饭/为什么你总微笑着说/快快吃药/我才知道,你唯一留下的/都是些爱的回忆/妈妈,你的孙子已经不再是蹒跚学步的孩子/力气大的都能把我举起/今天,他从国外寄回了博士毕业照/您可要好好地把他看仔细/岁月无情/虽然你的记忆像沙子一样在风里流失/时光荏苒/虽然你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大/说的话总是不着边际/但当你沉静下来/你流露出的神情/还是那样的温柔、熟悉/您辛劳了大半辈子/拉扯着我们长大实在不易/忘不了你深夜缝缝补补的背影/也忘不了你步行了十几里/只为给孩儿送来新鲜的玉米/你原来总说让我好好工作,注意身体/虽然我知道你永远也不会再给我说这些了/连看我的目光也变得分外陌生/但您的教诲我会时刻铭记/我们会对您/关爱倍加/不离不弃。
我前后去过这家医院几次,最后一次去的时候是农历的冬至,一场小雪把院子和树木点缀的分外美丽,在暖和的病房一角我又看到了刘奶奶,这次她的神情比较安详,没再像原来那样大喊大叫,旁边的护士告诉我刘奶奶国外的女儿回来看她了,当看到女儿的时候她呆滞的目光变得很有神,已经很多年未见面了,她能认出女儿真的很不容易,要知道平时连她的老伴都不认识,她哭了,我们在一边也都感动的眼睛湿湿的,那以后老人就不太喊叫了,我仔细地看了一下老人,她的目光确实不再是原来的悲戚和寂寞,整个人也精神了许多。
岁月是一条河,有湍急的漩涡,也有波澜不惊的平静,当经历了大山大川的奔走后,终归要汇入大海,还原到生命最初的状态,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当生命到了最后的一些岁月时,上苍又会把赋予的东西一件件拿走,美好的记忆、行动自如的体力、甚至睿智的思想…………..爱过、恨过、悲伤过、快乐过,也许这就是生活,我想,要在能表达爱的时候及早去表达爱,能创造生活的时候及早去创造,珍惜爱情、友情、亲情,在历史的回音壁上会留下不一样的声音,这也是我的此行的最大的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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