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土派是中医学术流派中重要的组成部分之一,在学术历史的源流中占有重要的地位。但历代著述对“补土派”一词却鲜有提及,直到1979年,由人民卫生出版社出版的《简明中医辞典》中提到:“李杲认为‘人以胃气为本’长于温补脾胃之法,世称补土派”。后来“补土派”一词出现在中医《各家学说》的教材上,才逐渐被学术界所公认 [1]。但补土思想却是被历代医家所重视和运用的。广东省中医院内科刘奇
1 哲学思想范畴“土”的重要性
1.1古典哲学对于中土的阐释 哲学层面上对土的理解则要早于医学,早在易学的河图中,就有了关于数的记载。河图口诀:天一生水,地六成之;地二生火,天七成之;天三生木,地八成之;地四生金,天九成之;天五生土,地十成之。河图有生、成数之说,生数为先天,先天主气;成数为后天,后天主运。五行五运以成数为用,六气则从生数而出。河图中一、二、三、四、五均为生数,而五居中央,各生数都与中五相加而为成数,所以五既是生数又是成数 [2] 。故五为万物之母,它标识着生命的长养阶段,五行中,土为中轴,为生克循环中不可缺少的环节 [3] 。
八卦中坤卦代表土象,其体博大,势有高下,山重水复,迂回曲折,故《周易》曰,“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4]。后世医家(如许叔微,李中梓,朱丹溪等)论土,多言“脾(胃)具坤土之德”,可见中土的哲学内涵为后世医理医论所沿用并得到发展。
1.2中土在医学研究中的哲学基础 《素问・五常政大论篇》将自然界生物分为五类,分别以“虫”命名――羽虫,毛虫,裸虫,介虫,鳞虫。按五行属性分类,裸虫属土,而人又属裸虫范畴,中医学的研究发展是以人体藏象、经络、腑俞、生理、病理等内容为切入点的,故这些研究的前提是立足于中土的。在道学专著《参同契》中,便多次提到土的重要性,如“土王四季,罗络始终。青赤黑白,各居一方。皆禀中宫,戊己之功。”“黄土金之父,流珠水之子。水以土为鬼,土镇水不起……水盛火消灭,俱死归厚土……土游于四季,守界定规矩。”道家以修身为要,也有很多的修持方法,其中最重要的修法之一便是“住意”,将“意”守住在“中宫”,“中宫”就是真意,也叫作真土,可见道家已将顾护中土作为修身养性的方法之一。
2 补土派学术思想的传承
2.1《内经》对中土重要性的阐述 作为中医学理论基础之经典著作,《内经》在生理功能、生理解剖、病因病机、疾病表现、治法治则、疾病转归、养生保健等角度对中土重要性的论述甚为详尽。《素问・太阴阳明论》言,“脾者土也,治中央,常以四时长四脏,各十八日寄治,不得独主于时也……土者生万物而法天地。” 可见中土之于人体,在一年四季中均起着重要的作用。《素问・经脉别论》言,“食气入胃,散精于肝,淫气于筋,食气入胃,浊气归心,淫精于脉。饮入于胃,游溢精气,上输于脾,脾气散精,上归于肺,通调水道,下输膀胱,水精四布,五经并行……”五脏功能活动便是以其所藏精气为物质基础,而此精气的来源为脾胃[5],水谷精微,都是以脾胃为枢纽,运化至全身,同时,水液的代谢也是通过脾胃的转输,与肺、肾、三焦、膀胱等脏腑共同调节和维持人体水液代谢的平衡。中土独特的生理功能和位置沟通了其与他脏的联系,也为补土派的理论创建奠定了基础。
《素问・六微旨大论》言,“出入废则神机化灭,升降息则气立孤危。故非出入,则无以生长壮老已;非升降,则无以生长化收藏。是以升降出入,无器不有。”气机升降理论也是补土理论的重要内容之一。气机升降运动在正常的生理活动中,虽然和各脏腑皆有关系,但升降之枢纽在于脾胃。人身心肺在上,行营卫而光泽于外;肝肾在下,养筋骨而强壮于内;又须脾胃在中,传化精微以溉四旁[6]。正是因为中土的斡旋功能,方可实现“清阳出上窍,浊阴出下窍,清阳发腠理,浊阴走五脏,清阳实四肢,浊阴归六腑”的生理功能。
肝之升发,肺之肃降,心火之下行,肾水之上升,其升降均需要脾胃的配合,升则赖脾之左旋,降则赖胃土之右旋也,中土之于协调其他四脏之气权衡,起到了重要的作用[7]。同时,以中土为轴,通过脏气相互滋生、相互乘侮、气机升降出入等方面使得五脏相关[8],如《素问・玉机真脏论》曰,“五脏相通,移皆有次。”
2.2 仲景“保胃气”思想贯穿《伤寒论》始终 医圣张仲景撰《伤寒论》,398法,113方,“保胃气”思想贯穿始终,为补土派的学术发展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2.2.1胃气来复而病愈 有胃气则生,故仲景云“少阴负趺阳者,为顺也。”对于恐为除中的病人,仲景以胃气之有无来判断疾病的走势,“食以索饼,不发热者,知胃气尚在,必愈”,因胃气尚存,故疾病可愈。“太阳病,发汗后大汗出,胃中干,烦躁不得眠,欲饮水者,少少与饮之,令胃气和则愈”,“无犯胃气及上二焦,必自愈”,“上焦得通,津液得下,胃气因和,身缛缓钩龆狻薄N遘呱⒅ぶ械乃巴>厶舭螂赘救司谛叭瘸诵槎氲娜热胙遥约叭蛊煌ā⑵怀┦保τ眯〔窈篮徒馐嗷佣锏健拔钙蚝汀钡男Ч钩龆L跗小爸疗甙巳眨浔┓诚吕帐嘈校刈灾梗云⒓沂担嗟比ス室病保⒀衾锤矗型粱指凑T嘶δ埽仕湎吕膊∠蛴
2.2.2 组方不忘运中土 仲景组方,时刻不忘对中土的健运,生姜、炙甘草、大枣既滋脾胃之源,又建中土之运,如桂枝汤类方,小柴胡汤类方,泻心汤类方,在发汗,和解,寒温并用、调节脾胃升降的同时,顾护后天之本;对于水饮停聚胸胁之证,仲景以十枚肥大枣为君,顾护胃气,兼以甘遂、大戟、芫花浚下逐水;之于阳明邪热炽盛,热盛津伤的白虎汤证、白虎加参汤证,以炙甘草合粳米,养胃和中,不致以白虎辛寒而伤胃气。
2.2.3攻法亦需保胃气 仲景用承气汤治疗痞、满、燥、实等阳明热结于腑之实证,在通腑泻邪的同时,同样注重顾护胃气,如“可与小承气汤微和胃气,勿令至大泄下”,“得下,余误服”,“若一服谵语止者,更莫复服”,“少与小承气汤,汤入腹中,转矢气者,此有燥屎也,乃可攻之;若不转矢气者,此但初头硬,后必溏,不可攻之,攻之必胀满不能食也。”“腹微满,初头硬,后必溏,不可攻之。”可见仲景对于下法非常慎重,恐泄下峻猛,伤及中土。
2.2.4饮食调护健中土 仲景十枣汤方后注“糜粥自养”,意为服药快利,用糜粥补养正气;桂枝汤证,理中汤证,方后均注明饮热稀粥以助药力,热粥既可补养中土,又可助桂枝汤发汗、理中汤暖中焦,同时在服药禁忌上,桂枝汤、乌梅丸方后均强调禁服生冷、滑物、臭食等物,这是因为这些食物损耗中气,不利于中土功能之恢复。仲景在瘥后劳复病中写道,“病人脉已解,而日暮微烦,以病新差,人强于谷,脾胃气尚弱,不能消谷,故令微烦,损谷则愈。”此时病人烦躁,乃脾胃气弱,运化能力减弱,不需服药,只要饮食节制,便可恢复中土功能,烦躁自愈。
2.3 李东垣为补土派医家代表 及至金元时期,李东垣独重脾胃,创立了“内伤脾胃,百病由生”等学说,其学术思想影响深远,被后世称为补土派代表人物。
2.3.1 东垣学术产生的历史背景 公元1232年,壬辰改元,李东垣在京师汴梁(今河南开封)亲见战乱围困之后,百姓受病情景,“都人之不受病者万无一二,既病而死者,继踵而不绝。”深感“往者不可追,来者犹可及[9]”,是时汴梁城被围困三月之久,解围之后,城内百姓十有九病,东垣认为这些病并非伤寒所致,“大抵在围城中,饮食不节及劳役所伤,不待言而知。由其朝饥暮饱、起居不时、寒温失所……”于是他“以平生已试之效,著《内外伤辨惑论》一篇,推明前哲之余论,历举近世之变故。”故东垣从脾胃立论,治愈了很多病人,也对补土派学术思想的繁荣起到了引领作用。
而从运气学说的角度来讲,公元1232年为壬辰年,为寒湿年,寒水司天,湿土在泉,与东垣所处整个时代的大司天相符,再往前推三年是己丑年(1229年),根据《内经》“三年化疫”的理论,到1232年化为大疫――土疫。所以李东垣所遇到的疫病多以脾胃内伤为主,东垣根据这个运气特点,以中土立论治疗,从而起到了良好的效果[10]。
2.3.2 东垣主要学术思想
2.3.2.1补脾胃 脾胃为后天之本,气血生化之源,饮食不节,起居不慎,过度劳累,情致因素等原因均可引起生化不足,而气血精津之根源全赖脾胃输送,东垣在《脾胃论》中言,“夫饮食入胃,阳气上行,津液与气,入于心,贯于肺,充实皮毛,散于百脉。脾禀气于胃,而浇灌四旁,营养气血者也。”他在《兰室秘藏》中指出,“脾为血气阴阳之根蒂。”在遣方用药上,他常以人参,黄芪,炙甘草等温补药物补气,从而恢复脾胃滋生化源之功能。
2.3.2.2 调升降 升降出入,气机通畅,才能使得脏腑功能得以运行正常,东垣在《脾胃论》中分别列“天地阴阳生杀之理在升降浮沉之间论”和“阴阳升降论”,专述天人相应的气机运动规律及脾胃在其中的重要作用,他以自然界中春升、夏浮、秋降、冬沉来对应人体五脏气机的升降规律,中土于一年四季中,各旺一十八日,东垣作“脏器法时升降浮沉补泻之图”,旨在告诉后世天人相应,戊己之土从中斡旋,以达升降合和之理。之于调升降,东垣有诸多立法,如补中升阳,升阳除湿,升阳散火等,均以调畅气机升降出入之理而创。
2.3.2.3 泻阴火 “阴火”一词在东垣《脾胃论》中多处出现,在《脾胃论・脾胃盛衰论》中提到,“饮食损胃,劳倦伤脾,脾胃虚则火邪乘之而生大热……兼于脾胃中泻火之亢甚”,东垣在《脾胃论・脾胃虚实传变论》中引《素问・调经论》,“阴虚生内热奈何……有所劳倦,形气衰少,谷气不盛,上焦不行,下脘不通,胃气热,热气熏胸中,故内热。”由于中气不足,谷气不得升浮,无以充养心肺,清气下陷,而乘于肾[11] ,全身气机升降失职,故见阴火。东垣在治疗阴火时,主要从中土入手,治法治则有甘温除热法,升其阳气,从而才能泻其阴火,后世调中益气、健脾泻阴、益气清利湿热等法均受甘温除热之治则影响[12] 。
3 补土派在明清时代出现断层
至明清时期,中医学术思想达到了历史上的另一高峰,此时名家辈出,丰富了中医学的理论,但补土派则少有人提及,补土派的传承出现断层。深究其原因,主要有以下几点:
3.1 瘟疫的流行 金代医家张元素说:“运气不齐,古今异轨,古方今病不相能也。”金代张子和在《儒门事亲》中说道,“病如不是当年气,看与何年运气同”,可见不同历史时代的医家思想是与当时的运气情况密不可分的。在明清时期,疫病大规模的流行使得诸医家不得不寻求他法治疗,明崇祯辛巳年(公元1641年),疫气流行,“山东、浙省、南北两直感者尤多,至五六月益甚,或至阖门传染。”《吴江县志》记载当地“一巷百余家,无一家仅免;一门数十口,无一口仅存[13]。”可见当时疾病侵袭的范围是非常大的,而医家应用既往的学说理论不能应对疫病的流行,故产生了很多新的学说、理论,如吴有性,叶天士,薛生白,吴鞠通等人,他们在不同程度上促进了温病学派的产生和发展。
3.2 补脾与补肾之争 明清医家不仅重视后天之本,把先天之本同样放诸重要地位。但最早提出“补肾”不如“补脾”之说,当为宋朝孙兆,其原著已经遗失,仅载于张锐《鸡鸣普济方》,他认为脾胃是元气之本,脾胃虚弱是产生疾病的重要原因。清沈金鳌也在《杂病源流犀烛》中提出了“脾统四脏”的学术观点。“补脾”不如“补肾”之说最早出现在宋严用和《济生方》[14],“古人云,补肾不如补脾,余谓补脾不如补肾,肾气若壮,丹田火经蒸脾土,脾土温和,中焦自治,膈能开矣。”明・李中梓在《病机沙篆》中言,“脾具坤顺之德而有乾健之运,故游溢精气,上输于肺,通调水道,下输膀胱,水精四布,五经并行,则水源从此沃矣。且脾不下陷,则精气固而二便调,俾少阴奉之,得以全闭蜇封藏之本,故脾安则肾愈安矣,此许学士所以补肾不如补脾之说也。肾兼水火,水不挟肝上浮而陵卑监;火能益土,善运而奉精微,故肾安而脾愈安矣,此孙思邈所以有补脾不若补肾之说也。”可见,古医家已认识到先后天两本的重要性,偏重任何一个方面都是有失偏颇的,“补脾”与“补肾”之争看似两种截然不同的学术观点,实则并不矛盾。只是其针对的是各自不同的情况,脾肾为先后天之本,当脾胃虚弱生化乏源而致肾虚失藏,则当补脾为先;若肾阳亏虚无以温煦脾阳,则以补肾为要。
3.3 以温补理论论治 明清医家多从温补两本论治,而不是针对于单一的脾、肾,故温补学派的形成也是明清时期学术思想的特点之一,但补土派之思想却无时无刻不贯穿于其中。明张景岳认为“脾为五脏,灌溉四旁,是以五脏中皆有脾气,而脾胃中亦有五脏之气”,故其认为“善治脾者,能调五脏即所以治脾胃也,能治脾胃使食进胃强,即所以安脏也。”明薛己在《名医杂著》中针对脾胃虚弱而致的寒中证作了阐发,如“脾病也当益火,则土自实而脾自安。”对于火衰土弱之虚寒证,强调肾中命火对脾胃的温煦作用[15]。此外,叶天士重胃阴,缪希雍重脾阴均对东垣脾胃理论作了补充,使得补土派理论思想更加完备。
4 结语
补土派学术思想萌芽于古代哲学,肇始于《内经》,发展于仲景,鼎盛于东垣,及至明清时期,已经得到了广泛的推广和应用,此时补土派思想已不仅仅作为一个学术流派分支,而是融入了众医家的学术思想,故补土派及至明清时期的断层更彰显出其重要的理论内涵,也是医家临证遣方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理论之一。
注:本文正式发表于中文核心医学杂志“时珍国医国药”2015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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