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老师是医院皮肤科的退休老专家,2006年夏天的一个上午,她电话我:“冯叔叔的前列腺增生症已经四年了,一直在服用药物治疗,最近药物好像不起作用了,你什么时候有空,我带他来看看,干脆把手术做了?”
冯叔叔是姚老师的老伴,两人伉俪清深,三个儿子各有出息,分别在北京、武汉、成都忙于自己的事业,退休了的老两口理解儿子们的苦衷,嘱咐他们努力工作。老两口从来不给儿子们添乱,每年会去全国各地旅游,冯叔叔甚至开始研究摄影技术,儿子们换着花样给他购买及升级各种单反相机、镜头,他自称摄影技术已经达到了专业水平,不过画面感确实温馨而喜气,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
返老还童,就是如此吧。
如果生病了,冯叔叔便在原单位的职工医院开点药,或口服或输液,他是典型的乐天派,从来不认为那些凶险的疾病会缠上他,他对前列腺增生症更不以为然,老年男性都有不同程度的前列腺增生症,大不了再过几年去把前列腺切除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在病房等他们。
我为冯叔叔作直肠指检,心里顿时掠过一阵寒意,前列腺表面凸凹不平,触及好几个硬结,直觉告诉我,这是前列腺癌。
姚老师敏锐的捕捉到了我神色的变化,体检结束后把我拉到一边:“你得说实话,他是啥子病?”
我没有隐瞒姚老师:“90%的可能是前列腺癌,而且是晚期。”
冯叔叔倒是乐呵呵的和我开着玩笑:“是到必须做手术的时候了吧,赶紧,半个月之后老三还安排我们去三峡豪华游轮五日游。”
我立即安排冯叔叔住院,除了一般的常规检查,MRI(前列腺核磁共振平扫加增强)、ECT(全身核素骨显像)更是检查的重中之重,因为刚作了直肠指检的原因,PSA(前列腺特异性抗原),fPSA(血清游离前列腺特异性抗原)检验安排在一周之后进行。
我一边在电脑前开具检查单一边在心里诅咒一直为冯叔叔看前列腺疾病的医生,四年来,他居然一次也没有作过直肠指检,目前真实的情况也是,为数不算少的年轻泌尿外科医生看门诊时经常忽略直肠指检的程序,单纯靠B超提供的信息来判断前列腺属于增生或癌症。
MRI的结果当天就出来了:高度怀疑前列腺癌,肿瘤突破了前列腺包膜并已侵犯阴囊。
上午看上去还神清气爽的姚老师走路变得颤颤巍巍了,我一直认为人是慢慢变老的,其实不是,人是瞬间变老的。
那天晚上我在病房值夜班,我拉住姚老师,在医生办公室给她普及前列腺癌的知识。
前列腺癌的发病率有明显的地理和种族差异,世界范围内,前列腺癌的发病率在男性所有恶性肿瘤中位居第二,在美国,前列腺癌的发病率超过肺癌,高居第一,亚洲前列腺癌的发病率远远低于欧美国家,在中国,前列腺癌的发病率位居男性所有恶性肿瘤中的第六位,死亡率位居男性所有恶性肿瘤中的第九位。肝癌、肺癌、胃癌多凶险啊,相对来说,前列腺癌进展缓慢,是比较温柔的恶性肿瘤,即使是前列腺癌晚期,经过积极治疗,也可以获得比较理想的效果,姚老师不要太担心了,待进一步明确诊断,作必要的手术及内分泌治疗,也许冯叔叔再活十年都没有问题。
姚老师还是有些自责:“虽然我不懂前列腺癌,但我也是医生,你冯叔叔的癌症拖到今天,我有责任。”
我安慰姚老师:“不要自责了,空了我提醒你的三个儿子,注意前列腺的定期检查。”
引起前列腺癌的危险因素尚未完全明确,已经确认的包括年龄、种族和遗传性,如果一个一级亲属(兄弟或父亲)患有前列腺癌,本人患前列腺癌的危险性会增加一倍以上,两个或两个一级亲属患前列腺癌,危险性会增加到5-11倍。
姚老师有些着急:“快告诉我,怎么才能早期发现?”
那就是应用PSA在没有症状的健康男性中进行PSA的前列腺癌筛查了,国内50岁以上的前列腺癌发病率大概为0.5%左右,这个比例其实不低,建议三个儿子50岁以后每年必须查一次PSA及fPSA。
总PSA(包括fPSA)>4.0ng/ml为异常,介于4-10ng/ml时,在中国,穿刺前列腺活检确诊的比例大概有15%左右。
姚老师很好奇:“为什么你冯叔叔的PSA检查要推到一周之后呢?”
因为有一些因素会影响到血清PSA的水平,譬如前列腺的指检之后,膀胱镜检查及前列腺穿刺活检更会导致PSA的升高,为了精确PSA的结果,就推到一周以后了。
后来的一系列结果证实了我的判断,冯叔叔的前列腺穿刺结果提示前列腺腺癌,PSA>100+ng/ml,Gleason评分(前列腺癌的病理形态评分)8分,临床分期为T4(肿瘤侵犯精囊外的其它临近组织,膀胱颈及直肠受累),唯一让人欣慰的是ECT检查没有骨转移。按照前列腺危险因素等级分类,归于高危,预后不容乐观。
九天后的下一个夜班,一夜的平安无事,早晨七点我起床了,洗漱后查看重症病人,心里有一丝轻松,终于可以准时下班了。
查房刚到一半,突然护士通知我,病房走廊来了一位62岁的男性膀胱大出血病人,入院手术都没有办,直接跑到住院部来了。
我有些恼怒,怎么这么不讲规矩?
病人姓余,老中医,蹲走廊的墙边瑟瑟发抖,裤裆已经完全被鲜血濡湿,他的儿子在一旁搀扶着他,焦急的哀求我:“医生,救救我爸!”
我简单而快捷的询问了病情,并弄清了他为什么没有办入院手续的原因,因为发病急,叫上一辆出租车就赶到医院了,忘记了带钱及社保卡。
必须急诊行膀胱内血块清除术,顺便做膀胱镜检查了解出血原因,必要时用电切镜电凝止血。我犹豫了半分钟,从钱包里掏出2000元钱给他的儿子:“去把入院手续办了吧,不然我没有办法做手术,但你记住,今天得把钱还我。”
几乎在他儿子办入院手续的同时,我把余老先生送进了手术室。
全麻下置入膀胱镜镜鞘,用高压空针吸尽凝血块,凝血块大约有400克,然后膀胱镜下仔细查看出血部位,出血来自前列腺突出于膀胱的部位,突出的部位糜烂,取活检时感觉质地比较硬。
又是一例前列腺癌。
把安全返回病房的余老先生安排到加床上,余老先生的妻子也从家里赶来了,给我一个信封,说是还我的钱。
我接过信封揣进裤兜,脱下白大褂驱车回家,回家后把信封里的钱数了一下,3000元,我苦笑,这笔买卖太划算了,不到一个小时光景,赚取1000元利润。
节外生枝啊,我打电话给我的学生,务必还他多给的1000元。
随后余老先生的检查结果比冯叔叔还严重,前列腺癌晚期伴骨转移。
我主管的两位前列腺癌病人,都没有前列腺根治手术的指征,全科术前讨论,一致同意行双侧睾丸切除术(去势),配合内分泌治疗、放疗。
双侧睾丸切除术(去势)本质上也是内分泌治疗的一部分,因为前列腺癌的病人,95%的癌细胞依赖雄激素生存,配合药物最大限度雄激素阻断,如同往熊熊燃烧的干柴浇下一大盆水,火焰迅速被扑灭了,至于那些星星点点不肯熄灭的残存木炭,短期内形不成大气候。
冯叔叔及余老先生的手术安排在同一天进行,手术非常简单,为了避免切除睾丸对他们造成了心理影响,选择的方式是睾丸实质剥脱术,疗效与睾丸切除无差别,术后阴囊内依然可以触及类似睾丸的结节。
也是在同一天,冯叔叔与余老先生一起出院了,出院时我苦口婆心的反复叮咛他们:“一定要坚持服用比卡鲁胺,每三月复查一次PSA。”
冯叔叔在姚老师的监督下很严格的遵守医嘱,余老先生出院后偶尔会给我打电话,说他恢复良好,请放心。
两年后,余老先生再次住院,很快与世长辞。
余老先生去世后的第二天,我在我的QQ空间饱含泪水的写了一篇百转千回的日志:《余老先生,一路走好》。
一直倔强的余老先生,终于走了。
昨晚九点,我在住家附近的小书店流连,突然接到余老先生的电话:我不行了,来救救我。
九点三十,我气喘吁吁地赶到余老先生的病床前,麻醉科医师作了气管插管、值班医师正在进行胸外心脏按压。
床上躺着的余老先生瘦若青竹、枯如残荷,我知道,生命的余韵,渐行渐远……
我换下值班医师,继续心脏按压,天很热,汗潸潸地下,九点四十八分,我垂下了指尖,所有的努力,均无力挽留逝去的香魂一缕,我轻声地宣布临床死亡。
余老先生真的走了,享年64岁。
余老先生是我的病人,前列腺癌伴全身多处转移。
第一次见到余老先生是在两年前的一个早晨,膀胱大出血,余老先生的儿子陪着来医院,出发时匆忙,几乎没有带钱。
需要急诊手术,但没有办理入院手续的余老先生没法被送入住院部手术室,我从钱包里掏出2000元钱,嘱咐余老先生的儿子去入院处交费及办理相关手续,并一脸严肃的告诫:希望你能在今天把钱还我。
术毕返病房,余老先生的妻子还我钱了,而麻醉苏醒后的余老先生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我要为你送面锦旗。
从此,我就和余老先生结下了不解之缘。
之后不久又为余老先生行了第二次手术,恢复良好,出院时我不厌其烦地提醒余老先生:一定要按时服用比卡鲁胺,最大限度的雄激素阻断,可保你数年内性命无虞。
余老先生是成都颇有名望的中医,后来我才知道,他对我的治疗计划置若罔闻,一直迷信自己的手艺,每天熬制中药,开始了同前列腺癌的顽强作战。
年初,余老先生来医院复查,MRI、CT、ECT等提示,余老先生已经出现了腹膜后器官及骨转移、脑转移。
我痛心疾首于余老先生的固执,而病情的每况愈下几乎宣布了余老先生的生命进入了倒计时。
余老先生爽朗地大笑:下医生,老子死也要死在你的手里。
今年三月,他因昏迷住进了成都军区总医院,因为他的儿媳是总医院的医生,方便照顾,但他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却是给我打电话:哪个医生我都不信任,我只信任你。
很快,他又辗转来到了我管辖的病房。
治疗是没有前途的,但余老先生始终乐观,其间出现的腹泻、骨痛等症状,即使我休息,他也照样通知我,而且非我开具的处方不取。
写到这里,我鼻子发酸,泪水终于肆意地滑落下来,为了2000元钱的信任,为了现实中日益恶化的医患关系
生命温柔退场了,离歌轻唱,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十多年的悬壶济世,经历过无数的生命从我手中消逝,或许是麻痹了、是坚强了、是司空见惯了,不过这一次,余老先生的仙逝还是让我唏嘘不已。
余老先生走了,他的老伴虔诚地拿着毛巾,为他仔细地擦试着身体,苍老的手指触摸着冰冷的肌肤,她的眼神寂静而专注,并且一遍又一遍地,把落到额前的银丝拂到耳后去。
余老先生,一路走好,其实医生和患者之间,也有着看似无法抵达却能够抵达的东西,一如你的老伴对你的深情。
冯叔叔出院后一直坚持服用比卡鲁胺,原本决定的外放射治疗被冯叔叔坚定的拒绝了。
大抵2011年底,冯叔叔出现骨痛、恶心、呕吐等症状,PSA也迅速飙升到100+
ng/ml,ECT提示骨转移,2012年4月,三个孝顺的儿子在金碧辉煌的皇冠假日酒店隆重的为老人家举行80岁生日庆典,知道时日不多的冯叔叔坚定的微笑着站在台上致辞,我知道,在80年的漫长岁月里,在长满长青藤的花园里,种植着儿孙满堂的幸福与快乐,也尘封着不为人知的苦涩与忧伤。
一月之后,冯叔叔安详的闭上了双眼。
与其它的癌症一样,前列腺癌多是在体检或者出现明显症状时发现的,比较遗憾而且与其它癌症不同的是,临床上确诊的病人多是前列腺癌晚期,已经丧失了施行前列腺癌根治手术的最佳机会。
这就涉及到应用PSA进行前列腺癌的筛查问题,世界范围内,泌尿外科医生对前列腺癌筛查的利弊进行了激烈的讨论,并没有达成一致的意见,尤其是在医患关系危如累卵的中国,应用PSA早早的进行前列腺癌筛查,涉及到过度检查及过度医疗的问题,很难保证没有一些检查结果正常的病人向医生质疑:为什么你要滥用检查,真会赚黑心钱啊。
我的观点非常明确,50岁以上的男性每年应该常规检查PSA一次,检查一次不贵,按照成都市物价局制定的三甲医院的收费标准,PSA加fPSA,98元。
前列腺癌没有任何可以预防的措施,防范于未然的最好方法就是提前发现,以获得治愈。
夏哥是成都市的一名普通公务员,单位每年都会安排他们到医院做一次常规体检,他所在单位颇能与时俱进,2010年把PSA列为50岁以上男性的必须检查项目,也就是那一年,52岁的他的PSA结果提示23ng/ml。
我与夏哥不是很熟,朋友介绍我们在一起吃过一顿饭,然后再也没有联系,不过我对他的印象极好,谦和而幽默,他是一名转业军人,在饭桌上给我讲过他的爱情故事,记忆犹新。
夏哥与她的妻子在同一个部队服役,他们互相喜欢了,第一次约会是他约她从部队驻守的穷乡僻壤驱车30公里到县城看电影,他找了一辆破败的军用北京吉普车,兴高采烈的驱车上路,走了半截,吉普车熄火了,电影看不成了,她有些沮丧,夏哥把脑袋凑过去,目不转睛的看着她,她被他深情的目光盯得小鹿撞怀一般的慌乱:“你干什么啊?不许看!”
夏哥嬉皮笑脸的回答:“电影看不成了,看你才是最幸福的。”
那天他们接吻了,寂寥的路边,伴随他们的还有车窗外野花悄然绽放的声音。
拿着PSA检查结果的夏哥很慌乱,忙不迭的翻出我的手机号码,问我:“怎么办?”
我直截了当的对他说:“PSA都20多了,几乎可以确定是前列腺癌,但最后的确诊仍然需要前列腺穿刺,先住院吧。”
按部就班的入院检查,MRI及穿刺结果、Gleason评分都不是不好,T3a期(前列腺肿瘤已经侵犯前列腺包膜外)。
与夏哥及夏嫂反复沟通病情,我的治疗计划是:行开放式耻骨后前列腺癌根治术,术后辅助内分泌治疗及辅助放疗。
夏嫂愁肠百结:“有没有更好的治疗方法呢?”
我诚实的回答:“有,腹腔镜前列腺癌根治术具有损伤小、术野及解剖结构清晰的特点,术中和术后并发症少,但我还没有亲自做过这种术式。”
夏嫂的目光游移不定,与夏哥讨论了半天,对我冒出一句话:“谢谢你,要不明天你让夏哥出院,我们找别的医院试试。”
腹腔镜前列腺癌根治术对医生的要求很高,有复杂的操作程序,那时我确实没有掌握腹腔镜前列腺癌根治术,但在病人及病人家属面前,直言不讳的表达自己的技术水平还不够档次,是一种优秀的品质。
当然,夏嫂另外选择医院的举动还是让我不爽,我们有许多共同朋友,隐约觉得有些丢面子。
当天晚上我去一家小酒馆喝酒,朋友安慰我,没有谁可以把本专业的所有手术都做得出类拔萃,没事,让夏哥出院吧。
而我更担心的是,朋友说夏哥准备去北京301医院找泌尿外科主任张旭教授做手术,我了解了张旭教授的门诊时间、手术日及繁忙程度,那是多么漫长的一条求医之路。而夏哥的病情,经不住这样的折腾。
酒至微醺,我给同样是行业翘楚的武汉华中科技大学附属同济医院泌尿外科副主任王少刚教授打电话:“哥们,来帮帮我吧。”
王少刚教授平时不善言辞,与我的口若悬河形成鲜明对比,恰恰是性格的巨大反差,让我们成了无话不谈的兄弟,他觉得我像金庸笔下的日月神教教主,天地之间任我行。
“大侠吩咐的事,我岂能不来,差旅费我自掏腰包,会诊费、礼物通通的不要,算我来教你做这个手术,你要承认,你也有不行的时候。”
第二天,我把夏哥、夏嫂叫进了医生值班室,值班室没人,方便我说话及违反医院规定,我不许夏哥出院,口气异常坚定的陈述我的计划:“我联系了中部泌尿外科一把刀来成都为你实施腹腔镜前列腺癌根治术,请让我,帮你们作一次决定。”
我看到了夏哥、夏嫂眼睛里闪烁的泪花,我也同样的心潮澎湃啊,从医近20年,是我第一次越俎代庖,为病人作必须接受手术必须在手术同意书上签字的决定。
周六上午11点,王少刚教授如期到达成都,简单的午餐之后,手术开始,王少刚教授庖丁解牛般的娴熟技艺看起来甚至有些变态,两小时不到,出血不到50ml,完整的前列腺(包括膀胱颈)被取了出来,这是最优雅的变态最赏心悦目的变态。
术后的夏哥恢复良好,十天后出院了,出院那天,夏嫂在我的脖子上很虔诚的为我戴上了一个观音玉佩,抱着我一直不松手:“从现在开始,你是我的亲弟弟。”
观音玉佩是礼物更是见证,我不认为我是受贿,医患之间永远不要破坏四种东西:信任、配合、使命、仁心。
后来夏哥坚持服用比卡鲁胺阻断雄激素治疗,坚持前列腺癌的外放射治疗,他的PSA复查一直保持在接近0的水平,去年底结束了任何治疗措施了,只是每三个月复查PSA一次,因为他已经痊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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